大象新聞·東方今報特派濟南記者 趙丹/文圖

　　人的情感最復雜，隱秘的角落里生長出不為人知的枝枝叉叉。今年43歲的河南人申軍良，比別人更多了尋子15年的酸楚。

　　（6月22日晚，猛犸新聞·東方今報記者在旅館大廳專訪申軍良）

　　3個多月前，全國知名的“梅姨案”告一段落，申軍良與被拐15年的大兒子申聰重逢。一家五口自此“整整齊齊”，在山東濟南生活。

　　（資料圖。申軍良到廣州和兒子相認引來大批媒體關(guān)注。受訪者提供。）

　　團聚以來他們彼此融入，申軍良夫婦試圖把缺失15年的愛彌補給兒子，比如吃飯遷就兒子的口味，學做南方的菜，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盡心盡力；申聰想不到自己是新聞中被拐賣的申聰，努力與父母、兩個弟弟締結(jié)親密關(guān)系，回歸原生家庭重塑自我。

　　養(yǎng)家（指申聰生活15年的地方）算是唯一“禁忌”的話題——申軍良痛恨買家、賣家，申聰左右為難，覺得畢竟養(yǎng)大了自己。

　　這一切，都在2005年1月4日申聰被搶的那天埋下因果。而現(xiàn)實中還有很多個“申聰”以及“申軍良”在漩渦里掙扎。

　　“拐賣對一個家庭來說都是毀滅性的打擊。”因兒子被拐吃盡苦頭的申軍良，不止一次感慨，“天下無拐該多好！”

　　1.首個父親節(jié)

　　左手一兜黃瓜一把空心菜，右手三盒6塊錢半份的熟食，申軍良拎著晃晃悠悠朝家走。

　　6月22日傍晚6點，山東濟南一處城中村，沿街兩旁的商鋪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申軍良安置好突然生病的二兒子，考慮到大兒子和三兒子快放學回來了，妻子也身體不適在家中休息，他決定買點現(xiàn)成的當晚飯。

　　申軍良租住在這里已有11年。他原本和妻子在廣州打工，兒子申聰被搶后，為了找孩子可謂傾家蕩產(chǎn)，2009年實在沒辦法了，就追隨在濟南做生意的表哥，一晃就是11年。

　　（申軍良家租住在濟南一個城中村）

　　（沿街商鋪煙火氣十足）

　　他熟悉家門口哪家商鋪菜價便宜，哪家熟食干凈實惠。穿過半條街，他在一家常去的菜市場停下，挑了黃瓜和空心菜，又拐到一家熟食店買了三份菜，送到家中。

　　自打兒子申聰找到后，一家五口人在濟南生活。買菜做飯、接送兒子……這樣平淡無奇的日常，申軍良等了15年。

　　他也盼來了全家團圓后的首個父親節(jié)。

　　那天恰逢周末，他原本計劃當天好好陪陪三個兒子，跟兒子們學學打籃球或者在家附近逛逛。因為受疫情影響，申聰回到他身邊后，一直也沒敢?guī)С鋈ネ妗＝Y(jié)果，兒子們當天從輔導班回來已經(jīng)下午5點多了，沒能打成籃球。

　　但是，兒子給了他驚喜。“申聰用零花錢給我發(fā)了52元紅包，二兒子給我發(fā)了5.2元紅包，老三才12歲，沒紅包。”申軍良笑道，然后一家人去外頭吃了頓飯，父親節(jié)就這樣過了。

　　“作為一名父親，之前對父親節(jié)無比陌生。前面15年像個獨行者一樣，穿梭在陌生的城市鄉(xiāng)鎮(zhèn)，只想尋到申聰?shù)哪呐乱唤z一毫的線索。今年才知道有這么一個美好幸福的節(jié)日——父親節(jié)！”申軍良感慨。

　　2. “斜眼”搶走了我兒子

　　忙活一天下來，再安排好家里的晚飯，申軍良累得沒有一點食欲，在路邊喝了碗玉米糝。

　　他突然想到，二兒子的班主任通知他去門衛(wèi)室拿書包，趕緊騎上電動車直奔學校。

　　車速很快，商鋪、房屋、田地“刷刷刷”閃過去，回憶也“嘩啦啦”涌出來。

　　那天，剛開完會的申軍良走到門口，手機響了，電話那端妻子用盡力氣在吼，“你快點回來，兒子被人搶走了！”他拿在手中的很多資料還有手機都掉了，幾秒鐘后，重復了一遍妻子的話，“我兒子被人搶走了。”

　　一位女同事幫他撿起來東西，他拼命往外面跑，大家也跟著他一起跑，后面有同事喊他別太急，“老板安排司機拉著你去追。”

　　申軍良租住的地方，樓下就是派出所，他到家看到妻子在派出所門口哭。“半邊臉全是紅的，一只眼睛睜不開，頭發(fā)非常亂，穿了雙拖鞋。妻子那狼狽的樣子一輩子都印在我腦海里。”申軍良透露，妻子當時還懷著身孕，“四個人把我妻子捆綁起來控制后，搶走了孩子。”

　　四人中有對夫妻就租住在斜對門。申軍良記得男的綽號“斜眼”，兩人偶爾碰面，加上樓下就是派出所，他怎么也想不到對方動了搶孩子的壞心思。

　　“斜眼”帶著申軍良那一歲的寶貝兒子就此消失，“跟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他的命運就此發(fā)生巨變——2005年1月4日上午10點40分左右。

　　事情發(fā)生時他28歲，在廣州一家電子玩具廠做到管理層，月薪五千，意氣風發(fā)。為了找兒子辭了工作，舟車勞頓開銷巨大，不到幾年就欠下了好多債。

　　這15年的尋親路何其艱辛無法言喻，不擱誰頭上誰無法真正體會，他雖然反復經(jīng)歷希望、失望，被騙甚至，被辱，風餐露宿更是家常便飯，但是最怕的是胡思亂想，心靈上的折磨。“看到有消息說有些孩子被拐后，受到人身傷害當乞丐，內(nèi)心就煎熬的很。”

　　直到今年3月6日晚，廣州市公安局新聞辦公室通報：3月4日增城警方在上級公安機關(guān)的指揮和梅州警方的支持配合下，經(jīng)過十幾年的不懈努力，終于尋找回15年前在增城被拐的少年申某。

　　3月7日，申軍良在增城分局見到了分別15年的兒子申聰，咿呀學步的嬰兒已長成了少年。說好的不哭，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3.申聰想不到自己是申聰

　　至今他還記得和兒子申聰?shù)谝淮沃胤甑那榫啊?/p>

　　接到警方通知后，他和妻子迅速趕往廣州。在警方辦公室，一個戴口罩的少年推門進來，“我一眼認出來這是我兒子！”還沒等申軍良反應(yīng)過來，妻子已經(jīng)撲上去緊緊抱住孩子，倆人都控制不住情緒，哭的像淚人。

　　他還記得兒子申聰當時的情緒相對平穩(wěn)，有警察提醒他勸勸爸媽別哭了，他還真喊了。“申聰被拐時已經(jīng)會喊‘爸媽’了。”申軍良稱15年后再次聽到這聲稱呼，簡直無法形容當時的感覺。

　　后來，父子倆談心，申聰以“電影情節(jié)”評價自己的身世。他在接到警方通知前，在新聞上看到有位父親尋找兒子申聰?shù)膱蟮溃瑳]想到自己就是申聰，就是被拐賣的那個孩子！而且，父子倆曾多次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也許擦肩而過，但不認識。

　　“他之前就在廣州一個山村生活，養(yǎng)父母也忙，打小跟著奶奶長大。來濟南之前，孩子在當?shù)匾呀?jīng)上初三了，學習成績不好，他十分渴望能有機會好好讀書，放學了還能和家人待在一起。”申軍良說。

　　認親以后，申聰決定回歸原生家庭。“從3月7號到現(xiàn)在，申聰一直都跟我們在一起，但是我們沒有一見到他就讓他跟我們回家，因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有自己的判斷力，我們希望是他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做出選擇，不希望他將來后悔。”

　　到濟南的這段日子，申軍良忙著兒子轉(zhuǎn)學和學習等事宜，“瘦了10多斤”，好在均順利辦完。令他有些發(fā)愁的是，因為之前的基礎(chǔ)很弱，申聰有些跟不上學校老師的進度。“他也很努力補之前落下的課程，每天晚上至少都要學到10點以后，有時候甚至到12點多才睡覺，周末還要上輔導班。”

　　申聰雖然在濟南，但和他生活15年的廣東那邊的親人、朋友、同學、老師也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

　　在申軍良眼里，兒子申聰很刻苦、也很懂事，這一點他最欣慰。

　　4.微妙的情感

　　一顆老南瓜躺在雜物桶里，破舊的餐桌上包子米湯。在這個簡陋的客廳里，最值錢的是別人送的電視機。

　　這是申軍良的出租屋，三室一廳，簡陋干凈，月租千元。

　　6月23日早晨，申軍良送完孩子吃早飯，菜是頭天晚上買的空心菜。23日凌晨2點多，他結(jié)束兩單代駕，掙了百十元，只睡了幾個小時就爬起來送大兒子、三兒子上學，二兒子因生病在家學習。

　　他很疲憊，為碎銀幾兩奔波忙，偏偏這碎銀令人惆悵。

　　申聰單獨的小屋子床鋪收拾的很干凈，放著地理試卷。但是他還是習慣于跟兩個弟弟擠在一張大床上。申聰?shù)亩苷谡J真看書，非常有禮貌的跟記者打招呼，繼續(xù)埋首學習。三兄弟的小屋有書架，鞋架，兩張桌椅，別無他物。大床則是申軍良做家具生意的表哥送的。

　　別把申聰?shù)奈锲放恼珍浵袷巧贶娏挤磸蛷娬{(diào)的事兒——兒子正值敏感期，他要保護好孩子。“申聰是3月18號來的濟南，已經(jīng)順利上學，孩子回來后學習壓力比較大，非常辛苦，本身他也怕，前天他還說我不要拍他的書包和水杯，擔心同學認出來。”

　　這幾天來訪的媒體多，接受的采訪也多，還上了熱搜，他感覺到兒子有了情緒，所以特別注意。

　　一個孩子被拐15年后回歸家庭，彼此之間的情感很微妙。

　　他們之間無話不談，彼此融入順暢，但是養(yǎng)家（指申聰從小長大的地方）算是禁忌話題。比如，申軍良站在父親的角度會譴責人販子，痛恨買家、賣家，但是申聰會表現(xiàn)的左右為難。“他會說別說那邊了，畢竟從小在那長大。”申軍良說他特別理解兒子的情感，兒子和廣東那邊聯(lián)系他也不反對，要怪只能怪人販子，沒有拐賣就不會有這種糾結(jié)。

　　22日晚上，申聰從學校回來等不到公交車，不舍得打車，走了一個多小時到家，這可把申軍良心疼壞了。父子倆當晚聊天，申聰無意間提及在養(yǎng)家時每天有5塊錢的零花錢。這又讓申軍良內(nèi)心刺痛，“他回來至今沒給我們要過一分錢，孩子太懂事了。”

　　反正申軍良夫婦一直試圖彌補缺失15年的關(guān)懷。比如，南北氣候和飲食習慣都相差很遠，北方多干燥南方多雨水，北方愛吃面南方愛吃米，考慮到兒子的口味，申軍良家中換成常做米飯，妻子還研究南方菜譜，努力照顧好兒子的胃。“作為孩子的親生父母，我們肯定會努力給他最好的，希望他快樂。”

　　有次申軍良感到身體特別不適，但是他悄悄忍著，陪申聰去跑步，回來后看到開心的兒子，他感覺累也值了。

　　申聰也在努力適應(yīng)嶄新的一切。

　　由于從小在南方長大，初到濟南之后，申聰出現(xiàn)了水土不服的癥狀，嘴里也長了口腔潰瘍。但是他在努力克服，也沒有因為身體不舒服而耽誤學習，每天6點鐘起床，學習到晚上9、10點，并努力備考。

　　更讓申軍良欣慰的是，孩子回家以后，心理狀態(tài)也有所轉(zhuǎn)變，性格也變得更開朗、陽光。“我不忙的時候，我們就會聊天。他現(xiàn)在特別喜歡跟家里人分享，變得越來越喜歡說話了。”

　　申聰和兩個弟弟關(guān)系也很好。

　　“兄弟之間相處地很好，一起學習、一起玩一起鬧，完全看不出15年的分離有任何陌生感，就像是一起長大。”申軍良說，兩個小兒子也沒有因多出一位哥哥分走爸媽的愛表現(xiàn)出失落，這都是讓他感動的地方。

　　因為申聰沒找到時，過往每年春節(jié)，家里聚餐都會給申聰留一個位置，“兩個小兒子都知道外頭有個哥哥，相信總有一天會回來。”

　　5.愿天下無拐

　　當他靜下來的時候，腦海里就像放電影一樣。尋子15年是怎么走過來的，都有誰幫助過自己……他希望自己這15年的經(jīng)歷，可以作為經(jīng)驗和教訓，鼓勵還在路上堅持的人。也有人找他談過出書，“等一切安穩(wěn)再說吧，可能會寫一寫。”

　　他有時會想，假如沒有遭遇孩子被拐的創(chuàng)傷，自己和家庭的命運又會是怎樣？也許在玩具廠繼續(xù)干下去，工資會漲，家里條件至少說的過去；申聰不會在一個陌生山村長大，缺乏關(guān)愛，也沒有很好的受教育條件；妻子也不會受到打擊，情緒不穩(wěn)。

　　尤其是心疼孩子。“申聰說原本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是讀完初中后去上中專或者當兵，也有可能去打工。他說他們村里的孩子都是這樣。”

　　但是沒有假如，命運不會倒流。所以，他無比痛恨人販子，“做啥不好？”但凡有點良心不會如此喪心病狂，讓多少個家庭、多少個孩子的命運發(fā)生改變。

　　他知道還有很多個“申軍良”在尋找“申聰”，希望那些遇到困難想要放棄的人，看看他的經(jīng)歷，能再咬咬牙堅持一下。

　　兒子回來后，申軍良感覺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他和所有父親一樣，都希望成為孩子的靠山。

　　這段時間，申軍良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只好夜里當代駕貼補家用，妻子則在酒店當保潔員。一家五口人吃穿用度很緊巴。

　　他跟申聰說過家里的情況，因為這15年一直在尋找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沒有工作，所有的開支全靠借，所以現(xiàn)在幾乎是一無所有，租了一套毛坯房，而且還有外債。“家里的情況我跟他說的很清楚，他還是選擇回來跟我們一起生活。”

　　兒子的信任令他感動。所以，眼下他只想趕快找份工作，盡最大的努力撐起這個家。因為這些事，最近他也經(jīng)常睡不好。

　　申軍良本來很有自信，從農(nóng)村出來，高中畢業(yè)后就去廣東打工，從一個物料收發(fā)做到企業(yè)高層，責任心和執(zhí)行力都是有的，但是現(xiàn)實令他產(chǎn)生懷疑，最近面試過工作但不了了之。“是年齡大了，還是覺得我申軍良只顧找孩子無法專注工作？其實我肯定會用心負責。”

　　如果濟南有合適企業(yè)愿意提供崗位，可直接和申軍良聯(lián)系：13256163988。

　　6月23日，端午節(jié)快到了，申軍良的家附近也有了過節(jié)的氣氛，他準備給孩子們準備些粽子，置辦點艾草，記者問他有何愿望，他答，“愿天下無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