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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大學男生墜樓:21歲的人生AB面

2020年10月22日09:28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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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長達534天的時間里,楊凱的微信里除了一日一條打卡英文單詞的朋友圈,再未留下其他活躍的生活痕跡。他生前發出的最后一張圖片,是一個逐漸消失在濃重迷霧中的模糊人影,正朝著一座懸空細窄的黃色木吊橋走遠。

  不知是隱喻還是巧合,這張圖片對應的單詞為vanish(消失)。次日的10月12日傍晚,楊凱以一種決絕的方式選擇從世界消失:越過大學校園六樓的廁所窗戶,墜落身亡。

  家人試圖找到楊凱的死亡真相,卻發現無法準確歸因,最后一刻壓垮他的究竟是什么,只能從一些零散細節中尋到方向:比如,這個曾經高考554分的理科生幾乎唯一的愛好是打游戲,進入大學后一度難以自束,陷入無法按時畢業的學業危機;以及這段時間,他正面臨調換寢室新環境的人際選擇。

  一周以來,圍繞他的爭議和疑團并未因此消散。在舊日朋友的印象和網上流傳的匿名描述中,他的人生在短短三年內被撕裂成截然不同的兩段:一個是成績優良、和善聰明的高中生楊凱;另一個則是曠課逃學、掛科留級的大學生楊凱。

  家人從警方得到的信息是,孩子在校園內并未與人發生過激烈的矛盾沖突,也不存在校園霸凌或是他身處網貸之困。

  父母很少聽到他提起哪位大學好友的名字,只覺得他在大學與人交往大多是淺淡的、片段式的。在選擇結束生命之前,這位21歲的年輕人重置手機清空信息,最大限度抹掉了外人探知他精神世界的可能性。

  最后一個擁抱

  沒有異樣,沒有征兆。母親至今都想不通楊凱突然墜樓的原因。

  兒子出事前的10月10日,44歲的黃敏霞從500多公里外的湖北老家趕來鎮江的江蘇大學。她原本是來處理兒子膠著中的學業問題——自9月7日開學返校后,楊凱已經五天沒有出現在課堂。

  五天曠課,是她到了學校才知道的情況。早在10月9日,她曾收到楊凱的同班同學發給她的微信:阿姨,楊凱今天沒來上課。與孩子碰面后,她得到的回答是:因為腳后跟磨破了,以及一個用了很久的水杯摔壞了,心情不好。

  過去幾年里,這并不是楊凱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黃敏霞說,學校為了督促楊凱的學習,讓他近期交一份學習計劃書到學院并保證以后的學習態度,如果不繼續好好讀書,或將面臨休學一年的決定。

  10月12日下午,楊凱在母親陪同下前往所就讀的食品與生物工程學院。在那份用黑色簽字筆手寫的計劃書中,楊凱規劃了早上八點至中午十二點的行程:起床洗漱、操場慢跑、吃早餐、玩手機、上課、午飯后回教室預習。

楊凱10月12日寫好的學習計劃書。圖 | 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攝

  楊凱10月12日寫好的學習計劃書。圖 | 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攝

  據黃敏霞回憶,當時在學院辦公室里,兩名輔導員、孩子的班長、學院的一位副書記均在場。楊凱口頭承諾自己以后會好好上課,還主動詢問了多久需要來匯報一次。黃敏霞覺得,兒子這次“是真的想改變了。”

  2019年9月,楊凱因修不滿學分跟不上同年級進度,從2017級轉至現在的2018級繼續學習。黃敏霞說,留級之后的期末考試兒子功課都通過了,成績從60多分到80多分都有。

  那天整個溝通過程中,黃敏霞覺得,前期大家的對話還算愉快,只有在談到換宿舍的問題時,兒子的神情變了——2020年新學期入學,學院按照規定,準備將他的宿舍也更換到現在就讀的2018級。

  黃敏霞說,楊凱在辦公室表達了自己不愿換宿舍的意愿,并稱“想好好學習首先要改變我自己,不是環境所造成的。”學院最終的意見是,楊凱需要在一個星期之內搬到新的宿舍。

  母子倆大約是在16時40分左右走出學院大樓。步行在校園里,黃敏霞先是詢問兒子搬寢室是否需要她幫忙,得到“不需要,可以找同學幫忙”的答案后,她便讓兒子在手機上幫自己購買次日返家的火車票。從鎮江市回浠水縣,通常需要先坐高鐵到麻城,再轉乘K字頭的火車才能抵到,全程大約6小時,過去也都是由兒子在手機上幫她買好。

  離開前,兒子告訴她有點累,想回宿舍休息一下,母子倆便分開。

  在那之后,黃敏霞先后給楊凱撥打了13個電話,均無人接聽。那時她并未多想,只覺得兒子可能是因為搬宿舍的事情不太高興,情緒不好。直到當天夜里,她才得知這些電話未能接通的原因:兒子在與她分開后,獨自前往食品學院對面的主A樓,并于17時03分左右從6樓衛生間的窗戶一躍而下。

楊凱從圖片右側的江蘇大學主A樓6層衛生間墜亡。圖 | 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攝

  楊凱從圖片右側的江蘇大學主A樓6層衛生間墜亡。圖 | 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攝

  在江蘇大學1月15日發布的《關于我校一學生非正常死亡的情況通報中》,警方的調查結論是,楊凱系高空墜樓死亡,排除他殺。

  事后,黃敏霞想起,在與兒子最后見面的那個下午,他們還曾在三食堂旁邊的水泥花壇邊小坐了一會兒。那時接近飯點,看見校園里同學往來,黃敏霞嘮叨了幾句,“你看同學們都穿著淺色的衣服,你喜歡白色還是淺藍色?”

  臨走前,她還擔心兒子生活費不夠花,并在起身后主動擁抱了一下兒子——這個擁抱,也成為母子倆人生最后的永別。

  知之甚少的三年

  這部黑色的vivo手機,是楊凱縱身躍下時放置褲子后兜中的隨身物件。

  父親楊廣昌于10月14日從警方處拿到這部手機,摔碎的屏幕已經更換,機身后蓋起翹與主體分離。家人原本想從手機中探尋到一些遺留的線索,但得知,手機應該是被孩子進行了恢復出廠設置的處理,出事前幾乎所有的信息都被抹掉。

楊凱的部分遺物,嶄新的拖鞋是出事那天媽媽買給他的。圖 | 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攝

  楊凱的部分遺物,嶄新的拖鞋是出事那天媽媽買給他的。圖 | 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攝

  過去三年里,楊凱的人生幾乎從踏入大學校園后便走向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方向。在校方的通報中,這位原本應當于明年畢業的大三學生,是一位學習困難,需要母親在校外租房陪讀,學分修不夠甚至不得不留級延畢的學生。

  黃敏霞記得,大一上半年,兒子的學習還算可以,到了大一下半年她收到輔導員通知,楊凱四門功課沒參加考試。兒子的理由是“可能考試會不及格。”

  大二開學時,黃敏霞再次送楊凱到學校,被告知按照當時楊凱的表現,學校可能會勸退他。她還問兒子“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專業,實在不行就不讀了,回家重新參加高考。”楊凱拒絕了她的建議,并表示自己喜歡現在所學的食品質量與安全專業。

  輔導員當時的建議是,楊凱的情況如果想繼續讀書,需要有家長陪讀監督。從2018年9月開始,黃敏霞以每月600元的價格,租住在江蘇大學一街之隔的水木陽光小區的一個房間中,直到今年春節前學校放假返回湖北老家。

  但她并不是24小時都陪在孩子身邊,為了補貼家用,她先是在小區里干保潔,每月有1200元左右的收入,去年三月份經房東介紹到江蘇大學一個食堂的面條檔口工作,每月能多增加五、六百塊錢。每天早上六點多黃敏霞就需要到食堂上班,那時兒子還未起床,下班回到出租屋里,才會與兒子產生交集。

  算起來,這是楊廣昌第二次來到孩子就讀的學校,第一次來還是大一時送兒子入校。過去十來年,他一直是家里的經濟支柱,打工的地方遍及上海、合肥、無錫、常州,月收入五千余元。

  他與兒子的溝通并不算多,見面也少,半個月左右打一次電話。通常是楊廣昌主動打給兒子,隔著手機,兩個男人的交流顯得有些生硬,也不會聊到太深入的話題。據楊廣昌回憶,兒子從未在電話中表露出自己在大學生活中的困頓。

  他與兒子脾氣相近,幾乎沒有強迫或是命令式地去要求孩子做什么。他曾建議楊凱去學一門樂器,或是練習一項體育運動,跑步打球都可以,“主要是持之以恒每天要去做。”

  在父母的印象中,楊凱從小到大還算乖巧懂事,也受到老師喜歡。在上大學之前,楊凱的成績雖然稱不上拔尖,但也一直處于中上等。

  楊廣昌和張敏霞都覺得兒子的性格溫和,基本很少會發生爭吵,但是他脾氣中還是有自己的倔,“如果你和他是溫和的談話,他也會順著交談,如果你是高高在上命令式的,他會有一點逆反。”

  不出門的日子,楊凱的愛好是打電腦玩游戲,或是刷刷視頻和直播。前半年因為疫情的關系,學生們大多在家上網課。湖北的冬天冷得僵手,兩代人的臥室房間挨著,一般到了晚上九點多,他們便會提醒兒子該睡覺了。

  除此之外,夫妻倆并沒發現兒子有任何異常,一直以來楊凱也沒有做出過什么太過出格的事情。在兩人的印象中,他們沒有直接和孩子聊過死亡的話題。但是初高中時,偶爾在電視上看到一些關于自殺的情節,母親會帶上一句,“人可以犯錯,但是不能走極端,生命就這一次。”

  直到今天,楊凱的父母對于兒子在大學里的具體人際交往不甚了解,也沒有察覺到兒子在情緒上和心理上有明顯的不同于以往的表現。在他們知之甚少的三年大學時光里,父母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個學期的禮拜五,兒子回來提前說要在周末和同學去附近的景點短途旅行,還要和同學聚餐,臉上滿是高興的表情。

  “兩個”楊凱

  在楊凱名為“勿忘名”的微信中,僅保留了57位聯系人的名字。聊天記錄全部被清空,無從得知他生前最后的時刻是否與人溝通。僅存的QQ列表里幾乎展露了這位大學生20年來生活交際的全部圈子:初中、高中、大學同學以及游戲好友,也不過107人。

墜樓前楊凱重置了手機,QQ里留存下一些同學的聯系方式。圖 | 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墜樓前楊凱重置了手機,QQ里留存下一些同學的聯系方式。圖 | 新京報記者杜雯雯 攝

  出事后,他的一些大學同學選擇沉默,甚少發聲。在網絡上只有零星的匿名帖子或評論,以他同班同學的身份述說他在大學期間的種種表現:比如他曾在一次《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考試現場,僅完成選擇題作答后就交卷,面對老師質問以“不會”答復后便離開;或者是經常逃課、抄同學作業、通宵沉溺游戲。

  一周以來,楊凱的事情數次登上新聞熱搜,在一些學習群里,他被視為教育失敗案例的負面典型,被評價為“無所事事、混日子、不堪一擊,是現代大學生的恥辱。”

  他的許多高中同學和好友在得知他墜樓的消息后,不少人在微信、QQ空間上給他留言緬懷。但更多的人對他大學生活的細節表示驚愕,不敢相信這是他們“曾經認識的楊凱”。

  幾乎所有受訪的高中同學在評價對他的印象時,都提到了“聰明”。他曾經的同桌,也是為數不多的異性好友劉媛媛記得,楊凱走路很快,做作業也很快,數學時不時會考滿分。他們最近一次見面是去年三月的同學聚會,劉媛媛并沒有感覺到他與過去有何不同,依舊與同學們說笑。

  他高中時期最好的朋友之一方明超,在今年的6月28日還在QQ上和他有過交流。三年的高中生活中,方明超認識的楊凱是一個“該做事做事,該玩玩,有分寸的人”。

  朋友們普遍的感受是,楊凱的性格比較溫和,和不熟悉的人話相對較少,不會主動去交朋友,但也是一個樂觀的男生,與同學們相處融洽,是“能被開玩笑開得起來的人”,還曾因披著衣服的搞笑形象,被同學們調侃為“村長”。

  大家的共同記憶中,沒有聽說楊凱有女朋友,為數不多的愛好是打游戲,大多為男生常玩的天天跑酷、植物大戰僵尸、地下城之類,但高中時并沒有因為游戲影響學習。那時他的成績在班上大多是前五至前十左右的排名,2017年高考時554分的分數也遠超當年的一本線。

  只有1994年出生的表哥楊宗元在楊凱剛進入大學時,電話交流中偶然聽他提起過一次,“要學的記的東西特別多,有點困難。”建筑工程專業畢業的楊宗元還開導他,“有困難很正常,盡力就好。”

  在江蘇大學,陳少宏是唯一同為楊凱高中同班同學的校友。進入大學后,兩人分屬不同院系,居住的宿舍也有一公里多遠。去年開學沒多久,兩人還相約吃了一頓飯,他也從未聽楊凱提起過大學里的具體遭遇,感覺他“還是蠻陽光的”,只是相比高中話稍微少了一點。

  他從未主動向過去的朋友們坦露過自己在大學學業上的困境,也似乎不打算尋求幫助。那些匿名的信息中提到,負責學生身心健康的導師曾找他多次談話,最開始他還會去,后來便不再出現。成績好的同學約定了時間地點去幫他,但卻被放鴿子。

  劉媛媛覺得,以楊凱的資質本不會走到如此消極的地步,“除非他自己有抵觸心理。”她惋惜這位昔日好友的逝去,在文字中多次表達遺憾,“他不擅長交朋友,有事情都自己扛的話,或許是心里壓了太多情緒,可他沒想過我們都愿意做他的宣泄口,只是他從未提及過。”

楊凱的人生,在進入大學后,走入了與高中截然不同的方向。圖|受訪者提供

  楊凱的人生,在進入大學后,走入了與高中截然不同的方向。圖|受訪者提供

  被改變的

  兒子出事后的12日晚上,楊廣昌先是接到妻子的電話。他不敢相信兒子離去,反復追問,“是不是受傷了?是不是還在搶救?”最開始他定的高鐵票,被妻子責罵太慢,轉而連夜包車到廣州,買了最早的航班飛到南京,再轉乘高鐵到鎮江。

  一周以來,他和妻子居住在江蘇大學對面一家名叫“烏托邦”的小旅館。對于夫妻倆來說,他們不得不直面中年喪子的悲痛。但這個家庭被改變的遠不止于此。孩子出事后的第三天晚上,楊廣昌在微博上發出了關于兒子墜樓一事的信息,隨即很快登上熱搜,這也給他和家人帶來麻煩。

  他用“冤案”等充滿情緒化字眼寫就的信息,事后為他招來大量罵聲。兒子離世一周后,坐在旅館的床上,楊廣昌一臉疲態。他解釋說,自己最開始想得到關注弄清真相,放上了自己不打碼的身份證就是為了表明清白和態度。但之后輿論發酵的程度超出他的預想。

  他沒想到,隨著兒子在大學學習情況的披露,網上的評論里轉換成他與校方之間對立般關系的罵戰。不少江蘇大學的學生或實名或匿名站出來,在網上指責楊家父母的行為。

  在大量涌入的陌生評論中,夾雜對他們“利用網友同情心訛錢”的嘲諷,也有質疑他平靜口吻發文是“團隊操縱”,更有罵他“獅子大開口要200萬賠償”的,最惡意的語言甚至開始對兒子進行侮辱。

  手機里的信息多到楊廣昌看不過來,他挑出一些最在乎的回復過去。

  圍繞在夫妻倆身上最大的一個爭議點是。他們一直在追問,為什么楊凱墜樓后,學校不立即通知當時還在校園內的黃敏霞,而是等到晚上將其帶到酒店后才告知。黃敏霞從12日晚上九點多鐘到第二天丈夫趕到之間,都不被允許走出房門。這讓夫妻倆覺得學校的處理不人道,甚至涉嫌非法拘禁。

  楊廣昌說,他后來多次去校方警方溝通此事,得到的答復是,當時是出于保障黃敏霞安全的角度,怕她情緒過于激動。

  10月16日上午,江蘇大學接受紫牛新聞采訪,就事件細節給予公開回應:楊凱墜樓后,校方聯系了120和110報警。當時正值晚高峰,調派的法醫需從城西的公安局穿城到城東的校區,調查確認身份后才由校方告知家長;楊凱的手機在事發后由警方取證帶走,校方沒有接觸。在更換宿舍的問題上,江蘇大學表示,直至事發,孩子也并沒有更換宿舍,且在10月10日,楊凱母親提出已和家人商量好,讓孩子跟18級同學住在一起。

10月15日,江蘇大學發布的情況通報。

  10月15日,江蘇大學發布的情況通報。

  目前,楊凱的遺體已經火化,并被父母帶回老家入土為安。10月12日的那個傍晚,很難說清具體是什么原因讓楊凱選擇靠近衛生間的窗臺。他還摘下了黑色的全框眼鏡,放在半米高左右的貼著白色瓷磚的窗沿上。

  那個黑色的三層雙肩背包就放在衛生間的地面,里面裝著一個大學生最常見的生活物品:一本紫紅色封皮的《電工技術》和一本黃白封皮的《食品化學》,黑色的科學計算器和文具袋。錢夾里除了銀行卡和社保卡,還有80來塊零錢。

  這些物件大多跟了主人有些年頭,帶著舊舊的使用痕跡,充電線也已經變臟發黃。整個書包里,只有一雙咖啡色的棉絨拖鞋是嶄新的,還印著棒球圖案。那是母親黃敏霞在那天上午特地買給他的,鞋底干凈沒有沾過灰塵,連26元的價簽都還沒來得及剪掉。

  (應受訪者要求,楊凱、黃敏霞、楊廣昌、李元凌、劉媛媛、方明超、楊宗元、陳少宏均為化名。)

 

文章關鍵詞:江蘇大學 楊凱 男生 大學生活 大學學業 大學學習 大學校園 大學同學 人生 兩個 責編:彭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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