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9月07日10:04 來源:南方周末
當地一所小學的聚餐時間。在國務院通報中,大方縣截留了困難學生生活補貼。 (當地學校微博截圖/圖)
1 督查曝光是“早晚的事”
南方周末消息,2020年9月4日約21時,楊成正在吃晚飯。突然間,同事的一條信息在微信群中炸開:一條《關于貴州省畢節市大方縣拖欠教師工資補貼,擠占挪用教育經費等問題的督查情況通報》的鏈接映入楊成眼簾,他頓時有些激動,覺得“老師的工資應該有望了”。
31歲的楊成是大方縣的一名中學老師,今年是他教書的第4年。他所在的學校有一百多位教師、兩千多名學生。他告訴南方周末,該校從2018年3月就開始拖欠工資,2019年最為嚴重,這一整年的績效工資沒發,獎金也發得少,其他縣發1萬多元的目標考核獎,他只收到6000元。
他算了一下,績效加目標考核,他被拖欠兩萬多元。最近幾天補了一部分,他推測是因為這則通報。
這是一則刊發在中國政府網上的通報,全文3363字,分列七大問題,罕見直陳一個地方政府嚴重拖欠教師工資補貼問題,甚至連困難學生的生活補貼都截留。
通報顯示,國務院“互聯網+督查”平臺獲知投訴線索后,國辦督查室派員赴大方縣明察暗訪,發現該縣自2015年起即拖欠教師工資補貼,截至2020年8月20日,共計拖欠教師績效工資、生活補貼、五險一金等費用47961萬元,挪用上級撥付的教育專項經費34194萬元。同時發現,大方縣假借推進供銷合作社改革名義,發起成立融資平臺公司,違規吸納資金,變相強制教師存款入股,截留困難學生生活補貼。
消息一經發布,不僅在楊成的微信群,全國輿論都炸開了鍋。
另一名小學老師陳凌也在那天收到了信息,他沒有太興奮,覺得這是“早晚的事”。在他眼中,國務院通報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
2020年五六月份,有老師將國務院“互聯網+督查”平臺鏈接轉發到微信群中,楊成看到之后,開始在上面反映情況。一開始,他沒抱太大希望,覺得反映了也沒用,但還是試了試。之后,他再將鏈接轉發給了其他老師。大家都沒商量,各自在平臺上陳述相關情況。
直到兩天前,他們等到了結果。
楊成屬于被拖欠較少的受害者。在大方縣一所鄉村小學,據校長張陽稱,從2015年至今,該校每一位教師被拖欠的津貼都有四萬多,加上目標考核獎等,可能有六七萬元。目前學校在崗在編教師10人。
與楊成一樣,多位教師表示,近日已經收到了部分補發的津貼。前幾天該鄉村小學教師工資已經補發兩萬多元,“不算目標考核獎等,目前每位老師可能還差兩萬多元”。
2 被約談十次以上
也是楊成在“互聯網+督查”上反映問題的那段時間,十幾位老師一同去了大方縣教育科技局了解情況,楊成也在其中。他稱,教科局的相關人員與他們交談一兩個小時,承諾會給他們解決,讓老師不要上訪。
40歲的教師高林是大方縣安樂中學的一名體育老師。2020年上半年,大方縣教科局要求教師將工資存入地方政府發起的烏蒙信合公司,才可以拿到績效工資。高林聽到后感到氣憤,覺得自身權益受到侵犯。6月25日,他建立了教師維權群。500人的群很快滿了,其他一些小群加起來,人數達一千多人。
建群后第3天,縣教科局約談高林。高林回憶稱,教科局領導告訴他,不要把事情搞大,要懂得大方的政策。他反駁稱,縣政府挪用教師工資的時候,有為教師考慮過嗎?
高林稱,從建群到現在,他被約談的次數達十次以上。
他告訴南方周末,此事曝光之后,教師被要求不能轉發相關信息。隨后,陸陸續續有一些老師退群。“若不退,年終考核與職稱評定將會受到影響。”
新華社每日電訊9月6日報道印證了高林的遭遇。報道稱,曾有老師因向政府反映相關問題被處分,還有不少老師遭到解聘威脅,縣城老師被威脅調到邊遠村小,不準參加職稱晉級和評優。即使被國辦督查室點名后,當地仍有教師因在朋友圈轉發通報而被相關部門電話警告。
2018年末,陳凌也曾去上訪過:“當時所有單位都有目標考核獎,唯獨學校老師沒有”。幾位老師去縣里信訪辦溝通,當時他們沒有遇見相關負責人,也沒有得到明確回復。隨后,拖了一段時間,有六千元發到老師手上,但這與陳凌心中一萬多元的預期還是有些差距。
當時張陽也去了信訪辦。他覺得,這個問題的核心,關鍵是“尊師重教”。“你要不發都不發,你要發就都發,憑什么要區別對待,那時候老師心里面不平。”
在協商過程中,楊成他們反復聽到的一句話,就是“讓我們理解,理解大方財政緊張”。
這是一個坐落在貴州西北部的縣,常住人口約63萬人。該縣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19年財政總收入33.88億元,同比增長14.9%,全縣各級各類學校教職工13008人。
2019年4月24日,貴州省政府批準大方縣退出貧困縣序列。至此,全縣164個貧困村全部摘帽。
對于財政緊張,在2020年該縣政府工作報告有一段表述:財政收入偏低,財政增收乏力,歷史欠賬較大,稅收收入持續低位運行。地方政府性債務、民生欠賬等風險點仍然存在,還本付息壓力較大,財政“收不抵支”,資金短缺與發展需要的矛盾十分突出。
自從財政緊張開始,張陽就不敢申請學校項目。他稱,所有涉及教育的經費都受到影響。據督查通報,2018年、2019年兩年間,大方縣共挪用上級教育專項資金34194萬元,其中中央直接下達部分占76%,主要包括生均公用經費、校舍改造、營養改善計劃經費等。
在上述政府工作報告中,不少教育工作依然是成績亮點:累計發放各類教育資助7864萬元,惠及學生11.19萬人次;投入9575.69萬元落實營養餐改善計劃,覆蓋學校320所,惠及學生12.43萬人。
在這方面,前述鄉村小學主要通過募捐或者對外籌款的形式來開展學校建設。蔣偉是該鄉村小學的一名外來志愿者,2013年來到該小學。他不在編制之內,不拿工資。他說,學校經費常常處于“沒錢狀態”,對上基本上拿不到任何經費。
蔣偉說,志愿者艱難,學生艱難,學校艱難,老師們也艱難。因為沒有錢,教育沒法發展,學生權益更難以顧及。
3 排隊取錢
上述國務院通報稱,大方縣改變家庭經濟困難學生生活補助原有發放渠道,通過烏蒙信合公司代發困難學生生活補助,涉及困難學生4.2萬多名。截至2020年8月20日,烏蒙信合公司共有社員7.56萬人,其中18歲以下未成年社員的比例高達56%,主要是因發放困難補助而被動入社成為“股東”的中小學生。
工商資料顯示,大方縣烏蒙供銷信用合作商務服務有限公司(簡稱烏蒙信合公司),注冊資金10000萬元,經營范圍為農業生產生活資料、農副土特產品生產、加工、購銷。
通報顯示,2019年6月,大方縣委縣政府以推進當地供銷合作社改革的名義,發起成立烏蒙信合公司,違規開展所謂“社員股金”服務業務。違背公司注冊登記的經營范圍,背離公司章程提出的“服務三農”宗旨,將攬存的資金幾乎全部調劑到與“三農”毫無關系的領域。
楊成稱,烏蒙信合公司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給老師和學生辦卡,學生的資助會打到這張卡上,初中生每半年補助有六百多元,小學生每半年有250元。
蔣偉反映,學生只有在這個賬戶上才能取到錢,開賬戶就要扣錢,50元手續費。辦理起來也麻煩,需要排老半天的隊。他感到憤怒:“其他的我都能理解,唯獨最后給孩子的錢(都要扣),我個人沒辦法理解,那些都是給貧困家庭的補助!”
通報稱,烏蒙信合公司以提供社員股金服務名義,直接克扣每名學生50元作為入社資格股金,導致210多萬元困難學生補助被違規截留。
不僅是學生,老師們也被要求去卡里存錢,在楊成的敘述中,每位老師需要存2萬-5萬元。“存了之后才給我們發了績效工資,不存的話就不發績效工資。”
大方縣的一所小學有3位老師沒有簽字存錢,張萌是其中之一。她覺得這種形式“不靠譜”,而且本身經濟壓力大,沒有多余的現錢可以存入烏蒙信合公司。她曾聽說,有一些村鎮采取措施,存錢達到一定數額會給村鎮考核加分;不存的話,年末的評先選優都輪不到。
楊成告訴南方周末,卡辦完之后,一直沒發卡,存放在各鄉鎮教育管理中心處。直到兩三個星期前,他才拿到卡。一開始拿卡取不了錢,直到近日才可以。
一名老師在拿號排隊,等待從烏蒙信合公司取錢。(受訪者供圖/圖)
2020年8月29日早上6點,楊成就去合作社排隊取錢,此時距離合作社上班時間還有3個小時。“人太多了,大家都不相信這個公司,現在有錢了把它取出來,感覺放在里面,后面就取不了了。”
9點,合作社開始上班排號辦理。2019年12個月的補貼費用4200元,楊成取到4150元,另外50元即是“辦卡的手續費”。
多位教師表示,目前,學生的錢已經全部退回到教科局。陳凌表示,老師和學生在這方面都沒有知情權。張陽表示,可以理解政府的難處,但是具體的做法不能完全理解。
4 老師的心愿
蔣偉常常聽說老師們經濟上的拮據:工資發得慢,工資不夠花,許多老師處于“等工資”的狀態。
張陽稱,目前他所在學校10名教師年齡在26至47歲之間,處于“上要養老、下要育小”的人生重負階段,在崗編內教師月平均工資不足四千元,他們大多需要還房貸,每月還要花400-500元的車費支出。工資再除去家庭生活必要支出,基本無所余留。
楊成的住房公積金只補到2019年6月,他所在學校的教師宿舍還沒有修建好,需要老師自己在外租房,一年房租五六千,頂得上楊成一個月工資。
住房公積金被拖欠,楊成不敢有買房計劃;工資打不上來,高漲的房價也讓他倍感壓力;五險一金的繳納停留在兩三年前,每年績效工資、目標考核獎不發,生活有時候會陷入困難,“特別是逢年過節回家,有許多要花錢的地方”。
沒有住房公積金,教書11年的陳凌還是買了房。他開玩笑稱當時房子是“吵架吵不過才買的”。與之相比,他更不顯得輕松,他每個月還房貸需要五千多元,每個月工資幾乎都會搭進去。“現在不是有那么多網貸嗎?我到處貸了五六家,現在負債五十多萬。”
前不久剛從合作社取出來的錢,已經被他用完。陳凌比較樂觀,稱自己已經習慣了,“最多10年就可以搞定了”。
持續的工資拖欠也給老師的情緒和心理帶來負面影響。張萌的兒子在高三時得了抑郁癥,這讓她每天精神緊繃,每個月兒子的醫療與旅行的費用,加起來需花數千元。楊成說,年輕一點的老師想著辭職,因為“覺得沒意思”,有些老師不想上課。這些年來,“該得到這些東西沒有得到”,讓老師們覺得失落。
目前,多位老師的心愿是:“把該補的補了,爭取把目標考核獎發了。”
根據9月6日最新通報,貴州省委決定對大方縣政府縣長作停職檢查處理,對大方縣政府分管財政工作的副縣長和分管教育工作的副縣長作免職處理。貴州省已成立聯合調查組進駐大方縣督促整改和開展查處工作,對大方縣拖欠的教師績效工資及各類津貼補貼、欠繳教師的“五險一金”,確保今年9月10日前發放補繳到位。
(文中楊成、陳凌、蔣偉、張陽、張萌均為化名)
今年6月中旬開學以后,學校中層以上干部開會接到通知,教師要獲得上一年拖欠的績效工資,需按應得資金的2.5倍存入烏蒙供銷社一年。而經國辦督查室查明,老師們的工資補貼自2015年起便開始被拖欠,截至今年8月20日,共計拖欠績效工資、生活補貼、五險一金等費用共4.7億多元。
國辦督查室還發現,大方縣假借推進供銷合作社改革名義,發起成立融資平臺公司違規吸納資金,變相強制教師存款入股,截留困難學生生活補貼。去年,大方縣成立了大方縣烏蒙供銷信用合作商務服務有限公司,要求每位教師存入5萬元,否則年底就拿不到績效工資。
據中國政府網消息,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教師隊伍建設,要求各級政府將教師隊伍建設作為教育投入重點予以優先保障,切實提高教師工資待遇和職業地位。經查,大方縣共計拖欠教師2019年績效工資6336萬元、第13個月工資2541萬元,2015年至2019年鄉鎮工作補貼8100萬元,2020年鄉村生活補助1054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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