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2月21日13:28 來源:大象新聞
文/ 國家人文歷史 潘雨晨
近期,為了抵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傳播,最大程度降低不必要的人口流動,有些小區在入口處都會有保衛人員“盤問”出入口令,而且這些口令每幾天就會一換。
而在接收快遞時,人們也會盡量避免近距離接觸,收件人與快遞員也產生如下對話:“貨到了?”“老地方小區東門。”“我看見你了,放下東西,你走吧。”
網友們稱,如今進出家門和拿快遞都要接頭暗號,真像以前的特務接頭。
話說回來,接頭暗號真的像影視劇里一樣神秘莫測嗎?接頭暗號這樣的密語又是怎么發展起來的?
古代接頭暗號:暗語和源流
接頭暗號,就是彼此間用聲音、動作等特殊方式約定的聯系時的暗號,用來識別、確認自己人,進而展開下一步的行動。接頭暗號的歷史由來已久,其產生與軍事活動密切相關,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
《左傳·宣公十二年》記載了一件事,楚國大夫申叔展與蕭國大夫還無社有舊交,前597年 (魯宣公十二年) 冬,楚伐蕭,圍困蕭國城池蕭邑,兩軍對壘。申舒展知道蕭國無力抵抗,城破后還無社無處躲藏,于是在兩軍陣前喚還無社出來。
申舒展問道:“有麥麹嗎?”還無社答沒有。
申舒展再問:“有山鞠窮嗎?”還無社仍答沒有。
由于兩種作物都是御寒之物,申舒展進一步再問:“那如果受涼得病怎么辦?”還無社明白了,回答“那只能從井里救人了。”
申舒展見還無社聽懂了暗語,很欣喜,回應道:“在井上蓋些茅草就行。”
第二天,蕭邑城破,申舒展找到一口蓋著茅草的枯井,呼喚還無社,后者應聲而出。
《左傳》
申舒展與還無社的接頭暗號更像是一種暗語,在環境受限的情況下傳遞信息,將所想表達的內容了換一種說法,冬天詢問對方是否有御寒之物,其實是問是否有自保的方法,而看對方未解,申舒展進而再問如果這些都沒有,受涼可怎么辦,而這時還無社明白御寒就是自救,約定了“蓋著茅草的井”作為加密內容,最終獲救。
加密的暗語自春秋開始,廣受軍隊青睞,為了防止細作對軍營進行刺探,軍隊駐扎后也采用口令的形式,由哨兵確認軍隊中的己方士兵,因此口令是極為機密的,也正是因此,口令經常更換,鮮有記載。
除了軍事行動以外,接頭暗號也應用于民間。分布廣泛的秘密結社、商幫團體、地域性的社會集團出于維護自身行業利益發展出了成熟的行業密語,也被稱為行話、切口、黑話,形成特殊的語言符號,而本團體的人為了尋求保護或尋找同行,在見面時會使用行業內的接頭暗號。暗語隨著商業的繁榮而迅速發展,其發源于先秦,發達于唐宋,盛行于明清,最終形成了龐大而復雜的語言體系,而接頭暗號,正是這個語言體系對外最初的表現。
江湖接頭暗號:春典與調侃兒
接頭暗號為代表的暗語體系發展到近代,被稱為“春典”。
春典,又稱唇典,是走江湖的人不輕易外傳的暗語。春典體系龐大,不下萬言,其詞匯涵蓋生活、情感、生意、思想等各個方面,只有拜師才能傳授,不知春典,寸步難行,也正因此,有“寧給一錠金,不傳一句春”之說。春典中,走叫“竅”、跑叫“扯活”、喝酒叫“抿山”、筆叫“戳子”、褲子叫“登空子”、大褂兒叫“通天灑”......春典包羅萬象,地域與行業不同,詞語會有出入,但普遍都能明白。如果歹人用春典作惡,將會極為隱秘,兩個人販子用春典接頭后,可以說著春典當著被害人的面把價錢談好賣掉。但一般來說,春典更多的是江湖人保護利益和生命的接頭暗號。
紀錄片《100年的笑聲》中,馬志明先生使用了春典,“翅子”或“震翅”用來稱呼官員,因以前的官員烏紗帽有翅子
江湖人見面,為探求對方是否也是江湖中人,要與對方接頭,使用春典中的詞句與對方套話,稱之為“調 (dio) 侃兒”,對方使用春典回答,便是接上了頭,做事就會順利。
“調侃兒”的第一句,經常是互道辛苦,因此有“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的俗語。據孫福海記述,馬三立到濟南演出,要和變戲法的藝人借地方,用春典與其“調侃兒”。馬三立與戲法藝人互道辛苦,確定了對方是江湖中人,接上了頭,便用春典交談:“我們哥倆從天津過來,是團春 (說相聲的) 的,這幾天念啃 (吃不上飯) ,您能否賞個穴 (借個地方) ?”
對方馬上明白,不僅借給馬三立一塊兒地方,還幫助其招徠觀眾,一時觀者如堵。散場后,戲法藝人沒走,稱贊馬三立“活兒使得不錯,尖局 (表演的好) 。”
馬三立回應,“謝謝您,您讓的地方好,粘子 (觀眾) 也好。”
解放前的北京天橋,魚龍混雜,江湖中人的聚集之地,也是春典暗號秘密流用的地方
使用春典作為接頭暗號和暗語,不僅可以獲利,也能自保。說書藝人在表演時,看到臺下有小偷扒竊聽眾錢包,如果管,場子就會亂,小偷也會記恨藝人;不管,觀眾散場時發現失竊,也會亂作一團,書場無法收錢。因此,說書藝人會在表演中與小偷“接頭”,暗號就是在說書的適當時機加入春典——
“榮點(小偷),讓杵門子!(別擋著我掙錢!)”
春典中,小偷稱為“老榮”或“榮點”,掙不到錢稱為“治不了杵”,臺下的小偷若有師門,懂得春典,便接上了臺上藝人的“暗號”,會停手作罷。說書人既保護了自己不受小偷傷害,又能保住觀眾的錢財不受損失。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社會不再黑暗,江湖人也可以安定下來,不用把春典作為自保的手段了,師徒之間也盡量不再傳授春典,加上諸如拉洋片、賣藥糖這些行業的消亡,春典的語言體系也逐漸萎縮,但還是有大量春典流入社會,像“走穴”這句春典,就成為百姓口中的一般詞匯。
特工接頭暗號:樸實而正常
江湖中使用春典作為接頭暗號,但更多的接頭暗號則出現在特工接頭之間。現在人們一想到接頭暗號,往往是諜戰劇中的場景,一個人緊張的原地等待,另一個人眼看別處卻緩緩走近,說出不明所以卻看似正常的接頭暗號,另一個人用相似的內容進行回應,來往幾個回合,確定了身份,兩個人要么交換情報,要么移步別處,特工接頭的場景讓觀眾看得緊張刺激。
但真實的特工接頭真的是如此嗎?我們來看一段真實的特工街頭對話——
“老田沒來嗎? ”
“常來。 ”
“他還賣菜嗎? ”
“對啦! ”
“您領我去看看他? ”
“有事嗎? ”
“請他看電影! ”
“好吧。 ”
人們看到上述對話,一定以為是路上兩個老友在隨意地拉家常,其實,這幾句樸實而正常的對答大有來歷。這是1948年國民黨保密局北平站設計的北平潛伏特務接頭暗號,這份文件標注為《交通員聯絡辦法》。
接頭的兩位國民黨特務,一個是保密局的局派員尹雨辰,用諧音化名田雨春;另一個名叫王世明,住在北平東四隆福寺大街118號。文件標注兩人一見面,先要“互道名字,以左手拉左手”。隨后由尹先提問,再由王回答,一問一答四次,確定無誤后,接頭才算成功。
1948年國民黨保密局《交通員聯絡辦法》檔案文件,現藏于臺北“國史館”
這套接頭暗號的設計者,是時任國民黨保密局北平站站長的王蒲臣。國民黨敗逃中國臺灣多年后,王蒲臣將包括這份文件在內的454頁秘密文件交給了自己的“老東家”國民黨軍事情報局。可以看出,真實歷史中特工的接頭暗號非常樸實,沒有詩意的暗號,沒有奇怪的動作,正常的如同敘舊。這也是特工接頭暗號的性質所決定的。
特工使用接頭暗號,最怕的是引起周圍人的注意,被盤問乃至逮捕,接頭暴露的原因通常是細節的忽略。然而隱蔽戰線名將陳賡曾經在一位同志被盤問的情況下與其接頭成功,并將其安全帶走。
1927年,大革命失敗,上海陷入白色恐怖,潛伏在上海的共產黨員工作面臨極大危險。陳賡當時已從蘇聯情報工作部門學成歸來,負傷在上海養病,周恩來反復斟酌后,決定由陳賡坐鎮上海中央特科情報科。1928年,陳賡臨危受命,負責聯絡、安插潛伏人員并搜集情報。陳賡化名王庸,廣泛結交三教九流,甚至可以任意出入租界工部局巡捕房,為工作帶來極大便利。
大革命失敗后,陳庚在上海中央特科從事隱蔽戰線工作,1955年授予大將軍銜
1928年5月一個夜晚,陳賡路過地下黨秘密聯絡點夏令配克大戲院 (今上海新華電影院) 。
上海法租界夏令配克大戲院(今上海新華電影院)
他看到警探攔住一個人仔細盤問,這個人就是后來的東北抗日聯軍締造者之一的周保中。周保中證件齊全,卻因為濃重的云南鄉音被盤問的有些緊張,引起警探懷疑。陳庚不認識周保中,但知道今日戲院有人接頭,大膽地使用接頭暗號試探周保中:
“喂,張警長,今天的戲真叫座,明天還來看戲嗎?”
周保中聽出這是當天另一方回答時用的暗語,馬上開始思考如何應對警探盤問,同時還能回應陳庚的接頭暗號。周保中靈機一動,回答說:
“不!我要到上海大世界去!”
先將接頭暗號說出來。為了不讓警探生疑,周保中馬上接話:
“我是云南人,來上海賣藝求生......”
然后佯裝有飛蟲如嘴,“噗噗噗”地吐口水,巧妙地將接頭暗號中的“不”字強調,接著很自然的應對警探:
“我是來賣藝的,也就是變魔術的,先生要不相信,明天我到大世界去,露兩手給各位看看......”
周保中特意將“到大世界去”說得極為響亮,同時手上變了個漂亮的魔術戲法。中央特科經常對情報人員進行魔術培訓用來進行掩護,陳庚更加肯定了周保中的身份,快步上前解圍:
“啊!這位大哥技藝超群,我舍下有一小侄酷愛這技藝,如若不嫌棄,明天登門賜教。”
警探認識陳賡,便將這位“戲法藝人”放走了。
陳庚在接頭人被盤問的情況下肯定了他的身份,在敵人眼皮底下對上了接頭暗號,并成功帶領其逃脫,中央特科在上海工作的成功可見一斑。
影視接頭暗號:考究與夸張
影視劇中的接頭暗號是突顯編劇才華的重要內容,不論中外,特工對答接頭暗號的部分永遠扣人心弦。有些優秀諜戰劇接頭暗號的設計考究,充分考慮了接頭環境、時代背景、人物個性,也有些接頭暗號過于浪漫,對應簡單,難以保證接頭的順利。
諜戰劇中,接頭暗號一般都在茶館、飯莊這樣便于交談的地點,因此接頭暗號設計要依據環境制定。電視劇《亮劍》中,獨立團團長李云龍和警衛員魏大勇在縣城街邊小攤中接頭,暗號也和吃飯相關。
“老總,要醋嗎?”
“要,不吃醋那還叫老西么。 ”
“那您是要米醋還是熏醋?”
“我只認老陳醋。”
這套接頭暗號的設計貼合了環境,而接頭人員的第一句回答很可能會普遍出現,因此設計了詢問醋的種類,一個二選一的提問,卻得出了第三種答案,這就會出乎一般人的思維邏輯,使得暗號具有唯一性。
《亮劍》中,魏大勇與地下黨接頭
經典諜戰劇《潛伏》貢獻了大量經典臺詞,其中也有多個接頭暗號。余則成的第二個聯絡站設在書店中,因此與接頭人羅老板的暗號以書做文章:
“有匯文版的朱子家訓嗎?”
“有,不過不是單刊,是和增廣賢文合本的。”
“民國版的,還是清版的?”
“都有,您要哪版?”
電視劇《潛伏》中的余則成
接頭暗號的設計還要具有唯一性,如果暗號設計過于平常,是人就會,很可能會導致接頭失敗。經典諜戰電影《黑三角》是很多人的童年噩夢,敵特凌厲的眼神嚇哭了不知多少小朋友,電影放映后,人們看賣冰棍的都像敵特。電影中敵特的接頭暗號是“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這句廣為人知的唐詩如果是個古詩文愛好者一定能答對,暗號在設計上過于普遍而詩意,難以保證接頭的成功率。
1977年電影《黑三角》截圖
根據曲波小說《林海雪原》改編的電影戲劇層出不窮,楊子榮深入敵穴與座山雕的大段土匪黑話還遺留有春典半文半白的痕跡,“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火遍全國。大段的接頭暗號中還要有特殊的土匪暗號手勢進行配合,土匪又要考驗楊子榮的隨機應變能力,使得接頭暗號深入人心。
電影《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回應座山雕的接頭暗號
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中的接頭暗號浪漫與嚴謹并存。
“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
“是啊,暴風雨就要來了!”
這句接頭暗號非常詩意,很難說不引起旁人注意,然而在電影中,它確實預兆著一場大規模的行動在薩拉熱窩醞釀。另一段接頭暗號更切合實際:
“我要放大一張我表妹的照片。”
“有底片嗎?”
接頭地點在照相館,符合場景也不失浪漫。
1972年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劇照
當然,除了嚴肅題材外,喜劇題材的諜戰故事片會將接頭暗號設計為引人發笑的橋段。法國二戰電影《虎口脫險》中,為了與空軍飛行員接頭,幾個法國百姓誤打誤撞進入土耳其浴室,逢人便唱接頭暗號的歌曲《鴛鴦茶》,如此危險的接頭加上演員夸張的表演,使得“鴛鴦茶,鴛鴦體,你愛我,我愛你”成為傳唱度最高的接頭暗號。
1966年的電影《虎口脫險》中接頭場景
經典的接頭暗號成為影視劇代名詞,人們甚至會忘記電影的名字和情節,但不會忘記接頭暗號。
“你是誰?”
“我是我!”
“押著腕兒?”
“覓著火!”
接頭暗號的簡短有趣,使得它們在一代又一代的人心頭上回響。
生活接頭暗號:亞文化解構
生活中,接頭暗號又有了新的用處,成為識別特定文化圈子內的重要標準,尤其是亞文化圈子中,接頭暗號被解構,賦予新的含義,成員間以接頭暗號玩梗。
其中有想抄作業又不敢明說的學生間的暗語——
“貨帶了嗎?”
“大哥,最近風聲緊......”
玩嗶哩嗶哩鬼畜圈的朋友對此也不會陌生——
“來者可是......”
“諸葛孔明!”
還有學霸的暗號標簽——
“奇變偶不變”
“符號看象限”
漸漸地,接頭暗號取材逐漸寬泛,經典小品臺詞,熱血動漫獨白,乃至一些洗腦廣告都成為了接頭暗號。
看到這個廣告,想必許多人能脫口而出經典廣告詞演變的接頭暗號
特定的暗號也成為網絡游戲里尋找本國隊友的標準。游戲限制了打字時間,因此,尋人暗號必須簡潔,經典的接頭暗號在電腦屏幕中被重構,在不使用中文、不引起外國網友注意的情況下,對出暗號成為了“是否是國人的標準”。
注意拼音“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自己人!”
接頭暗號誕生于戰爭年代,在影視作品中為人熟知,如今,全國人民面對疫情,接頭暗號再次使用起來。當然,這一次,我們沒有親臨隱蔽戰線,但也身處在沒有硝煙的戰場,希望我們離放棄使用接頭暗號的日子越來越近!
(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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