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7月15日08:15 來源:新京報
針頭即將刺入皮膚,李芳(化名)的手一直抖,針管突然掉落,砸在充當“教具”的同伴臉上。邊上觀摩的學員一片尖叫,老師訓斥道,“再往前幾厘米扎到眼球,對方就瞎了。”
這是李芳第一次拿針。6月27日,她花費6800元來到天津市紅橋區的美致醫療美容診所學習整形。開課首日,12名學員就被帶進這個10多平米的教學室,兩兩一組練習注射,手忙腳亂地在同伴額頭、太陽穴、臉頰上扎針。
“出血了”、“起包了”……驚慌場面每天都有。除了注射,學員還練習輸液、埋線等醫療手段。這些生疏的嘗試,在培訓機構的說辭里,意味著瘦臉除皺、線雕、雙眼皮等十幾項整形技能。
不到一周,學員就能結業。培訓機構頒發技能證書,還提供批發各類“禁藥”的供貨商。照授課老師所說,回去后,學員買些便宜的進口藥,開個小工作室,只要不出事,“幾針就能換個蘋果手機。”老師直言,他們這樣培訓的學員,一年上千人。
據中國數據研究中心、中國整形美容協會聯合發布的相關數據顯示,目前中國合規執業者大約17000名,而非法執業者數量超過150000名。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合規執業者須經過多年專業化學習,具備《醫師資格證》、《執業醫師證》等資質,但非法執業者多為這種醫美速成培訓而來,這些機構大多沒有培訓資質,簡單速成。而培訓后的學員,私下行醫,成為隱秘的“整形醫生”,執掌著中國醫美的“地下黑針”。
▲6月27日,天津美致醫療美容診所,培訓師帶領學員用生理鹽水練習臉部注射,意外狀況頻出。期間培訓老師現場為學員做微整注射項目。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
速 成
一天學5個項目 首日就上手扎針
培訓地在天津市紅橋區的一棟寫字樓的2樓,一家名為美致醫療美容診所的機構。
6月底,新京報記者看到其工作人員在網上發布的招生廣告,稱一周內可學習瘦臉、除皺、提升、溶脂等10多個整形項目,有理論有實操,學費6800元。在對方“名額有限”的催促下,記者報名參加。
6月27日上午,新京報記者和其他11名學員登記入學。店內只有兩名培訓師和一名前臺。記者繳納學費后,簽下培訓協議,領到一份自制的微整形教材。
這家機構內并未懸掛營業執照和醫療資質,墻上顯眼位置,卻掛著一排排某某協會頒發的“合作機構”、“先進單位”的牌匾。
工商資料顯示,美致醫療美容診所成立于2018年7月,經營范圍包含醫療美容服務、健康信息咨詢(不含醫療性及心理性咨詢)、美容技術推廣服務、醫療器械、化妝品、衛生用品批發兼零售(依法須經批準的項目,經相關部門批準后方可開展經營活動)。但未見醫療培訓類許可。
店內,設有三間教室和一間手術室。前臺介紹,平時店內很少接待整形的顧客,以培訓為主。學員女生居多,來自全國各地,“都是想掙快錢的。”
6張課桌一塊小黑板,年輕的“小張老師”沒有介紹自己的資質背景便開始授課。他稱,課程分為理論和實操,其中包含注射、輸液、埋線等幾類共十多個小項目,每天上午介紹項目,下午學員之間進行注射練習,第7天就可以學完回家。
小張老師跳過了教程上的人臉肌肉和神經結構的基礎理論,直接教肉毒素的注射。這項可以瘦臉、除皺的微整形技術,被他形容為“指著它掙學費”的手段。兩個小時的課程,老師講完了額頭、眼部、太陽穴、鼻子、下巴等多個部位的注射方法。講課很快,十多分鐘一項,學員悶頭記錄。
還沒來得及消化,就要上手扎針了。
下午,老師將學員兩兩分組,帶進實操教室。屋子十多平米大,擺著一個藥柜和兩張操作床,學員魚貫而入后就沒了錯身空間。
老師反復強調,操作室要保證無菌環境。“稍微不注意,就會導致感染,后果很難預料。”他稱,感染是微整形的天敵,操作時的裝束器具、皮膚消毒以及空氣都要嚴格控制。
然而,在這間教室,記者并未看到消毒設備,唯一一盞消毒燈也無法正常工作,學員穿的一次性手術服,被老師要求連穿7天。
一支支注射器遞過來的時候,很多學員顯得不知所措。學員中,除了兩名醫生和一名護士外,都沒有注射經歷。按照老師的要求,一名學員躺下,同伴在其臉部標注注射位置,然后抽取生理鹽水進行注射,每人3針。
▲培訓過程中,一名學員為另一名學員注射人體血清,學員間握著手安慰。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
練 手
學員互相注射抽血意外頻發
“緊張”、“害怕”是學員拿針時說得最多的詞。
李芳曾在美容院工作數年,是學員里有經驗的。她打算在同伴額頭、太陽穴和咬肌上練習扎針。消毒后,她捏著4毫米的針頭瞄準皮膚,停頓幾秒不敢進針,手指抖得厲害。
在老師的鼓勵下,她徑直扎下,一瞬間,被扎學員皺緊眉頭,“嘶嘶”抽氣。李芳慌了,直接拔下針頭,針管沒有抓穩,掉落在同伴臉上。
圍觀的學員瞬間驚叫,老師也急忙攔下,“扎到眼睛她可能就瞎了。”
類似慌亂的場景在練習中經常出現。老師在旁安慰,稱緊張是正常的,放心扎。面部神經少,不扎到神經就行。第一次練習后,學員中一個沒有手抖的學員獲老師贊許,“你已經可以去給顧客扎針了”。
為了體驗學員的扎針水平,記者也當了“小白鼠”,讓學員試扎。扎針前,十多名學員湊上來圍觀拍照。記者質疑此舉會不會造成細菌感染,老師表示,大家不說話就行,以防唾沫帶來感染。
額頭上的一針,給記者帶來了深切的刺痛感。或是扎得過深,針尖像在骨頭上摩挲。注射咬肌時,學員換了13mm長的針頭,全部刺入,一股酸脹感迅速襲來。拔出后,針口流血,老師授意用紗布按住。
下課后,有同學提醒記者,咬肌的針口有一片淤青。
課程緊湊,第二天,老師又帶學員練習輸液、抽血。這比注射更難,一節課下來,有學員扎對方五六針才找到血管,有的手背鼓包青紫,也有學員忘記消毒、止血。
學員中有一位21歲的女生,每一次練習,都面色凝重。練習抽血時,她在同伴胳膊上進針多次才找到血管,抽完血直接把針拔了,忘了止血。一股血流順著胳膊淌出來,現場又是一陣驚慌。
兩天的注射課程結束后,很多學員都留下淤青的印記。有人覺得,練習太少很難掌握技巧,甚至連手抖都沒克服。
學員劉麗(化名)仍不敢扎針,擔心扎壞別人。她聊起朋友的經歷,因為給別人注射肉毒素導致對方毀容,被找上門索賠,最后不得不“跑路”。
閑聊中,學員們似乎都見識過類似情況。但他們并不否認,自己對“掙快錢”的期待,已經吞噬了這種恐懼。
她們多是30歲左右的年輕女性,從北京、遼寧甚至貴州趕來,盼著學成后,靠這個吃飯甚至發家。練習時,她們會舉起手機,把視頻發在朋友圈,并聲稱是在給別人做整形,打打廣告。
培訓第4天時,老師安排了血清注射實操。學員們各自抽血,分離出血清后再打入體內。這個幫助除皺的美容項目對操作環境有嚴格要求。而在操作時,記者發現,老師為學員提供的抽血器皿已經過期半年多,血液分離器也有功能缺失。
同樣在混亂的教室內,眾人圍觀下,老師竟讓學員直接上手,給同伴注射血清,而非此前的生理鹽水。打完后,針頭等雜物被扔進邊上的垃圾桶,里面堆著數天未倒的醫療棄物。
▲培訓過程中,一名學員為另一名學員注射人體血清,學員間握著手安慰。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
生 意 經
“三五百一支的藥賣到一兩千”
相較于學習整形技術,學員們更關心的,是如何規避風險,安心掙錢。
小張老師在課堂上說,學員沒有醫療資質,也沒法開醫療機構,注射和賣藥都違法。“干這個都是私下搞個工作室,只要不打出問題,沒人舉報,就不會出事。”
一組數據顯示,當下中國的醫美市場規模達數千億,醫美消費者超過2000萬。過去一年中,醫美行業保持20%以上的增速,然而,合法合規的機構僅占非法機構的1/10。有微整形行業人士分析,目前超過40%的市場被非法行醫者瓜分,正規醫療機構的質量保障往往不受重視。
在這家機構提供的教材中,是這么描述微整形行業的:根據國家相關法規,醫生需要10多年時間才能成為一個正規的注射醫師,才有資格從事注射美容。可想而知,現在微整形市場上能有多少整形醫師?很多培訓機構揚言頒發各種證件,學完即可從事微整形操作,純屬無稽之談,頒發證書的作用最多是讓客戶相信你的技術水準。“唯一的可行方法就是鉆國家法律漏洞,面對日益壯大的中國整形市場,以掛羊頭賣狗肉的操作模式方可進行操作。”
培訓時,老師也會圍繞這個理念傳授經驗和話術。
“沒有資質就是非法行醫。”小張老師稱,學員回去后,在家里或者開個小工作室,私下打打廣告,只要能發展到客源,錢不會少掙。
至于風險,他挑明,要保證操作時不出問題,不能讓顧客感染或者嘴歪眼斜。“大多數新手都會遇到打壞的情況,要及時處理,幫顧客溶解消炎,不然就得送醫院了。”他建議,學員回去后可以先拿家人朋友練手,實在不行就用雞翅試驗。
老師提醒,嘴歪眼斜可以及時補救或者糊弄一下,但是感染屬于醫療事故,只能賠錢。他稱,自己入行時就有過類似經歷,無奈賠了幾萬元。“不能讓人家舉報你,不然就完了。”
藥品也是風險所在。就拿肉毒素來說,目前國內許可流通使用的只有兩種品牌,且售價高。所以,私下整形的人往往會選用價格低廉的“進口藥”。但這些藥沒有取得我國的藥物入市許可,屬于“假藥”。
“假藥”并不難找。微整形的龐大市場催生了大量代購產業,輕易便可搭線,類似肉毒素、玻尿酸、蛋白線等進口微整形材料的地下市場火熱。
一名老師對“假藥”很推崇。他介紹,這類藥品大多只需要三五百元一支,但可以賣出一兩千元。根據行情,一般加價至少3倍。“對你們而言,藥越便宜越好,哪個便宜用哪個。”
為了規避風險,他告誡學員,藥品買來后,不要放在工作室以免被查,要找地方藏好。他坦言,這行有風險但來錢也快,“一年少說三五十萬,做得好會更多。”
▲速成培訓機構為學員頒發的畢業證書。新京報記者 李明 攝
產 業
培訓、發證、供藥一條龍服務
這些便宜的藥從哪里來?這家培訓機構就有專門的渠道,給畢業學員供貨。
一名張姓老師稱,課程結束后,機構會將學員信息上傳總部,之后藥商會通過這些信息聯系學員供貨。他透露,這些藥商都是正規醫藥公司,質量有保證,“說白了,就是借著醫藥公司的招牌,私下出售進口禁藥。”
除了藥品,機構還會為學員頒發培訓證明。工作人員提供的一份畢業證上,標注著學員的身份信息,稱其已通過理論和實操考核,授予國際注冊醫學美容師,發證單位為香港國際整形美容協會。而根據相關規定,這類證書并不具備任何醫療背書作用,更無法作為從業的依據。
張姓老師透露,公司總部是韓美美萊健康管理有限公司,天津這樣的分公司在北京、上海等地有十幾家。新京報記者聯系韓美美萊公司招商部門確認了上述說法。一份公開資料顯示,韓美美萊公司2012年在安徽成立,并先后成立了香港國際健康協會、香港國際整形、美容協會等組織。
“交38萬元或68萬元加盟費就能加盟開店。”總公司招商人員稱,加盟后,總公司會包辦醫療資質的審批流程,還可以抽調醫師幫忙,不需要本人操心。至于培訓業務的審批,她表示很多分公司都有此業務,并無障礙。
按照培訓老師的說法,每年上千人的規模,僅培訓費用,天津美致就能賺取680萬元,數字可觀。上述招商人員還表示,公司可以為學員推薦正規藥商,學校也可以從中抽成。
培訓完幾天后,一名藥商主動添加了記者的微信,稱自己是某藥業公司的,可提供市面上大部分的醫療整形用藥。記者注意到,他提供的藥單中,九成是沒有批文的禁藥。
對于供貨情況,這名藥商顯得謹慎,稱公司有7處貨站,但不透露具體位置。藥品會通過快遞寄給學員,查得嚴的城市會繞道發貨。
監 管
近乎失控的醫美速成“繁衍”模式
新京報記者調查中發現,此類整形培訓班多為違規辦學,但市場火熱。
網絡上搜索“醫美微整”等信息,能發現不少整形機構都有培訓廣告,百度貼吧和QQ群內,也有大量討論群。一個名為“微整形培訓”的討論群中,關注人數高達7.2萬,發帖量15.3萬條。
招生廣告中,機構都會打出正規教學、頒發證書的宣傳,有些還放出學員實操視頻。記者瀏覽發現,培訓機構大多設立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項目以注射類和手術類為主,有些單項收費過萬,一期培訓費用幾千到幾萬元不等。
對此,中華醫學會美容與整形專科分會會員王忠杰直言,在這類非法行醫者隊伍中,類似的“繁衍”模式已是常態,且近乎失控,不少消費者也因此吃了苦頭。中國整形美容協會副秘書長曹德全也表示,合格的整形外科醫生需要經過近十年的學習和培訓,要求較高。“在醫學院校經過5年的本科學習取得醫學學士后,多數還需進行3年研究生階段的學習,再經過臨床實習、研修、培訓,才能取得助理執業醫師資格。”
針對這個現象,天津市衛健委一名工作人員稱,國內一般只有三級醫院可以開展整形醫療培訓,民營機構必須獲得培訓資質,但數量甚少,“沒有資質就是違規辦學,學員注射實操也涉嫌違法。”至于整形培訓的審批條件,該工作人員稱需要咨詢屬地衛生部門。
然而,記者帶著這個疑問向天津市紅橋區多個部門求證,都沒有得到答案。
紅橋區衛生部門工作人員回應稱,沒有審批開展培訓屬于違法,但這類審批是教育和審批部門負責,不在其管轄之列;紅橋區教委則表示,只能負責學科教育類的培訓,醫療類的應該咨詢衛生和審批部門;隨后,記者向該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審批窗口咨詢,對方卻稱,該項目涉嫌醫療,必須先向衛生部門獲得相關資質許可,至于需要獲得哪些許可,還需詢問衛生部門。
未批禁辦,但如何審批管理卻成了難解之題。
對于眼下違規辦學的現狀,紅橋區衛生部門工作人員則表示,“這肯定是非法的,一舉報一個準。”
第7天下午,記者的培訓課程結束,學員們紛紛拍照留念,有人臉上還留著針眼,記者臉上的淤青也未消散,但新一期的學員已排上課程。
“這就結束了?我咋那么沒信心呢?”李芳感到擔憂,她跑去前臺,說培訓完自己還是不會打針,對方一笑而過。
一周后,學員陸續開始接單,有的在診所,有的在家中。學員群和朋友圈充斥著她們的廣告和操作視頻。一位遼寧學員找到了更便宜的貨源,一周接了三四單,忘記流程時,她就在學員群里追問,邊學邊做。
說起操作過程,她笑稱,“很緊張,第一次打針時滿頭大汗。”